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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怀念,2000年冬天的玉门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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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读书人来说,玉门是一个熟悉的名字,谁不知道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?玉门代表着苍凉,幽怨,和挥之不去的寂寞。

单位派我们去玉门搞监理。虽然只有短短两月,印象至今难忘。

(一)玉门镇

玉门镇的道路宽阔整齐,简直不像玉门。这个干净而漂亮的小城,与内地的任何小城没有什么差别。不知道古时的玉门什么样,也许只有几家在风沙中摇摆的酒馆,供西行的人在此与友人话别。

河西走廊要开发,许多工程都在附近上马,玉门镇就成了工程人员的大本营。嗅觉灵敏的商人也蜂拥而至。豪华宾馆,阔气的办公楼,鲜花竞放的街心花园,仿佛一夜之间都冒出来了。一向寂寞的小镇,热闹了。

(二)戈壁滩

玉门镇是热闹的。但是向西,戈壁滩依然沉默着,仿佛对外面的热闹一无所知。面包车行驶在碎石路上,左右摇摆上下颠簸。从玉门镇到工地,五十公里,要走两个小时,每次都晃得头晕眼花。就是这条路,还是为工程而修建的。

白天视线非常好,可以看到祁连山的雪线。我们都猜那山有多远。有猜200公里,也有猜500公里的。谁也不知道确切答案,但都知道,看山跑死马。触目所及,没有树,没有人家,平展展的戈壁滩甚至没有什么起伏。幸运的时候,可以看到一两只黄羊,寻寻觅觅的。黄羊是国家保护动物,没人敢猎,但是,听到人和车的声音,这些善良又胆小的动物还是吓跑了。

晚上的戈壁滩分外神秘。除了工地的几点烛火,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,也没有一丝亮光。没有声音,却感觉远处象有千军万马。没有灯光,天上的星星却格外多,格外亮,眨着诡异的眼睛。我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看到了银河,清清楚楚就在头顶。

戈壁滩上的第一个夜晚,我睡不着觉。我和我的同事们,要在这里呆到冰冻期到来,无法施工为止。

(三)野兔和老鼠

野兔和老鼠是这里的土着。它们数量如此之多,让人怀疑,它们靠什么活下来的。

有一次,同事们巡视渠道,碰见一只老鹰在扑杀兔子,兔子已奄奄一息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马达声吓跑了老鹰,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,落到我同事手里。早听说兔肉细腻,比鸡肉还好吃。回来后,两个同事就开始剥皮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剥了皮的兔子,浑身通红血丝乎拉,惨不忍睹,想想都恶心,更别说吃了。但是,鸡和兔一起炖了,我觉得哪一块肉都象兔肉,不敢下箸。但是同事们都说好吃,甘肃人有吃兔肉的习惯。野兔很敏捷,没有猎枪别想抓住。再说,兔子躲着人,并不惹人厌,所以,除了那一次鹰口夺兔外,我们和兔子一直相安无事。

但是,总爱登堂入室的老鼠就惨了。这里老鼠个子很小腿很长,也许是为了适应戈壁生活。也可以这么说:小巧玲珑,四肢修长。但是,再漂亮的老鼠也是老鼠,不能引起人的好感。所以,当那些它们大模大样爬进我们的屋子,小眼睛毫不畏惧的盯人的时候,它并没意识到死到临头了。粘鼠胶上放些馒头渣或者果皮,那些毫无戒心的小老鼠一下子就上当了。早上,它细小的呻吟传来,有点象婴儿。我从没有过亲手杀死过小动物,不知该怎样处理。粘鼠胶粘性很强,它只有死路一条。最后把它连同粘鼠胶一起埋了。不知道别的同事怎么做的,听说有个同事,把小老鼠给点天灯了。我知道后一阵难受。尽管那是一只老鼠。

不知道现在,那里的老鼠怕不怕人。也许,那些侥幸逃脱的老鼠的后代,已经意识到,两条腿的动物不好惹。

(四)消失的天堂

渠道开挖到十几公里处,有一个小小的村庄。村边有一个大池塘,里面有野鸭,有数不清的鱼和杂生的植物。真是奇迹。小村的居民从不捕捞,任其自然繁殖。但是工程队的到来,给这小小的世外桃源带来了灭顶之灾。

施工急须用水。平时用水都是用大水车从十几里外的渠首处拉来,成本很高,而且常常跟不上施工进度。这下好了,工人们把粗大的引水管伸进池塘里。水一点一点下降。手掌大小的鱼儿,被铁丝网过滤出来,成了佳肴。那些水根本不够用。但是对鱼儿和鸭子,那点水就是天堂了。为了人类的一点私利,毁掉了一个天堂。

(五)关于厕所的尴尬事

如果没有女人,厕所就不是个问题。那么大个戈壁滩,要什么厕所?但偏偏有四五个女的。刚去的时候,来不及盖厕所,推土机推出两个土岗子,一个男用一个女用,勉强遮身。但土岗子所挡范围毕竟有限,不久就没有立足之地了。

厕所也盖起来了。考虑到风向、污染等问题,建得比较远,离住处至少有500米。一个长方形大坑,搭上几块木板,再用砖墙围起来,留两个门,中间隔一道砖墙,男厕女厕都有了。

很快问题就来了。由于砖墙没有浆砌,都是活的,那堵隔墙就被人抽掉了两块砖。在靠墙的位置,只要一低头,隔壁的一切一目了然。这种事情没办法说,工地上的人那么杂。只好采取防御战术,每次都结伴而去,听着隔壁没人,补上两块砖。但下次来时,那砖又没了。我和几位女同事都没结婚,又羞又气,却无计可施。后来,我上厕所就拉上男友,即使他刚如厕回来。有他在,别人也不好意思使坏。但是有一次,男友不在,女同事们又都在工地上,就自己去了。男厕静悄悄的。我心怀侥幸,拿上两块砖,悄悄走进去。低头补砖的瞬间,我看见一爿屁股!我差点把砖头扔喽。抑住心跳,悄悄走出去。隔壁那人一无所知。

如果我低头看见的不是一爿屁股,而是一张脸,会怎样?一定要尴尬死了。在这场厕所拉锯战中,我敢保证那些臭男人什么也没看见过,因为我们万分小心高度戒备。但是男人却被我给看了,虽然很恶心,总强过被人看。

(六)日常生活

因为植被稀少,细细的砂粒在地上呆不住,总是随风而起。即使没风,桌子上也是一层土。刚擦干净,转眼就灰蒙蒙的。写字,干干净净一张纸,写着写着就涩起来了,是细砂在做怪。身上老有一层土。衣服和头发总是脏得很快。洗澡得去玉门镇。面包车每周去镇上一次,购买食物和煤气,但仅能坐四五个人,只能轮流去。时间长了,也就习惯了。

晚上八九点就停电。承包商用柴油机发电,主要是施工用,所以停得很早。点上蜡烛,七八个人打“争上游”。有老工程师,也有小年轻,在昏黄的烛光下打得不亦乐乎。输了的贴纸条,顶板凳,有时也罚喝酒。那真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,忘记了环境的艰苦和工作的单调,忘记了年龄和职位的差异。十一二点钟,各自就寝。简易房不隔音,隔壁的任何声音,不费力就能听个差不多。有一位老工程师,呼噜声地动山摇。他左右房间的人,都在他的呼噜声中入眠。

(七)水

戈壁滩最缺的是水。东一丛西一丛的骆驼刺,灰黄灰黄的,没有一点水色。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是针形的,简直不像叶子。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吧。

我们所监理的疏勒河灌溉移民工程,就是引疏勒河的水过来,再移民开发,让戈壁变成良田。但在施工过程中,首先面临的就是缺水问题。

初来时,住所附近有一个水池,里面有半池水,前期工程遗留下来的。由于运水车没能及时上来,第一顿饭没水可用。无奈,就用那池子的水,凑合着做了一顿。那水也不知曾经有何用途,看上去很可疑。很小心的舀了些上面的清水,饭做熟了,却都不敢吃。不吃谁说了一句,那里面有搓鱼子(注:搓鱼子是西北一带的面食,其形状很似人身上搓下的泥垢。此指泥垢),一位女同事当场吐了。其它人也纷纷放下碗筷。幸而,运水车随后也就到了。

运水车上是一个扁椭圆形的大水罐。每次车来,先留下生活用水,剩下的施工用。水车一来可热闹了,人人都拎着家什跑出来,桶、盆、壶等一切容器都派上了用场。那水又清又冰,接水的人即使给溅了一身,也嘻嘻哈哈很高兴。

后来,施工用水量越来越大,就雇了打井队来附近打井。打了好几处才找到一处有水的。最先抽出来的是黄黄的浓泥汤,顺着地势流淌,附近的沟沟坎坎都填平了。不几天,上面蒙了一层土,根本看不出那下面是泥浆。

有一天,我走过那儿,忘了那里从前是沟,一脚陷进去了。直陷到小腿肚,黄泥糊了一腿,路都走不动了,鞋壳里也是泥浆。那个沮丧,真是没法形容。又洗又刷,足足忙活了两个小时,用去了一大桶水。

谁知第二天,同事犯了同样的错误。回来后,脱下鞋子她就流泪了。除了难受,更多的应是委屈。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该享受生活享受青春呢,我们却在这里野鬼一样生活。

(八)芹芹

芹芹是我们的厨师,十七岁,身高至少一米七,很瘦。因为在餐馆里打过工,就被推荐到这里做饭,月薪450元。她和我坐同一辆车去工地,低着头,眼睛偷偷地看人,很害羞的样子,象个小媳妇。但是在工地上混熟了之后,她就活泼多了,恢复了十七岁少女本来的样子。

在餐馆打工月薪只有200元。在这里,只管我们七八个人的伙食,我们不忙还会帮她的忙,又清闲工资又高,她很满意。她常常计划领到工资之后怎么花,当然这些计划常常改变,就象少女善变的心。

芹芹大名叫新荣,她不喜欢,觉得俗气。我说改为心容吧,琼瑶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类名字。她高兴了。她勤快,善良,虽然在餐馆里只是端过盘子,做的菜并不怎么好吃,大家也不怎么计较。毕竟只是个孩子。

她和我住一室,常常讲这里的事情。有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,是关于家谱的。在我们山东,家谱是墨水写的,而且只有男人上家谱,女儿不算数。娶进来的女子,死后可以上家谱,称做“某老太君”。她们的家谱是用血写的。刺破中指,用挤出的血在家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,儿子女儿都是谱上有名。当然是活着的时候写上去的。这样的家族仪式,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很想去看看她家的家谱,可惜未能如愿。

血写的家谱,每一个名字,就是先人的血。这才是血浓于水。

(九)后记

离开十年:玉门只是我短暂工作过的一个工地,也许今生今世不会再去,也不会重复那样的生活了。没有电视,没有报纸,没有人烟,没有青草绿树,缺水少电。鼠兔为伴,风沙相随。那段日子,离我越来越远了,但是我,越来越怀念。

也许,越是艰苦的日子,越容易被记住。

每一种经历,都是生命的赐予,最终,都是人生的一笔财富。

(十)后记的后记

离开二十年:当年的一切,日渐淡忘,无论曾经受过的苦,还是曾经有过的欢乐。“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”,忘记自己的过去又意味着什么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