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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6章 不洁的伊万(第3页)

听到脚步声,沃尔科夫猛地回头,脸上交织着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当他看清是伊凡时,肥厚的嘴唇扯出一个僵硬的、毫无温度的笑容:“啊,斯米尔诺夫……来……来为彼得做最后的仪容整理?很好,很好。他……他值得最好的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发虚,目光躲闪,不敢与伊凡对视。

伊凡没有说话。他径直走到墓碑前,放下皮包,打开。他取出柔软的刷子、细腻的脂粉、特制的粘合剂。他蹲下身,动作轻柔而精准,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所做的那样。他仔细地拂去墓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用粘合剂修补石碑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,再用蘸了特殊药水的棉布,一遍遍擦拭冰冷的碑面,直到那粗糙的石头在灰暗的天光下,竟也泛出一种诡异的、如同皮肤般的温润光泽。他甚至用极细的笔刷,蘸取深褐色的颜料,在墓碑刻着彼得名字的凹槽里,细细描摹,让那字迹显得更加清晰、庄重,仿佛墓中人随时会应召而起。

沃尔科夫看得目瞪口呆,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。费奥多尔神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,他缓缓走上前,枯瘦的手搭在伊凡的肩上。那触感冰冷,带着坟墓深处的气息。“孩子,”神父的声音低沉如地底的回响,“你终于……看见了真相。也接受了你的位置。”

伊凡停下手中的笔,没有抬头,只是平静地问:“为什么是我?神父。为什么让我记得?”

费奥多尔神父的目光越过伊凡,投向墓园深处那一片片沉默的、刻着熟悉名字的墓碑,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永恒的疲惫与洞悉:“因为需要见证者,伊凡·彼得罗维奇。这永恒的戏剧,需要一个清醒的眼睛。活着的人太喧嚣,容易遗忘;彻底死去的灵魂又太过安息。只有像你这样……介于生死之间,记得又无法真正超脱的魂灵,才能看清这罗刹国的真相,并永远地、沉默地守在这里。”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墓碑,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,“死亡不是终结,孩子。在这里,它只是换了一副枷锁。我们所有人,都是这巨大停尸房里,一具具被钉在时间十字架上的标本。轮回?不,是永恒的静止。我们只是……习惯了在静止中蠕动。”

伊凡沉默良久。他收拾好工具,将皮包挎在肩上。起身时,他的目光扫过沃尔科夫镇长那张因长期伪装而显得浮肿、此刻却掩饰不住惊惶和某种奇异解脱感的脸,最后停留在神父那双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瞳孔深处。

“镇长同志,”伊凡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让沃尔科夫猛地一颤,“下次有需要化妆的……贵宾,随时通知我。”

沃尔科夫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最终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,脸上那强撑的镇定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
伊凡转身,沿着墓园的小径慢慢走回小镇。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灰白雾气,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极淡、极长的影子,那影子边缘模糊,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浓雾里。公墓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,发出沉重悠长的“哐当”声,像是一具巨大棺材最终落锁的回响。

克列斯托夫卡镇依旧在浓雾中沉默。伊凡走在熟悉的街道上,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时间里。面包店飘来黑麦的香气,邮局门口贴着褪色的告示,教堂的钟声喑哑地敲了五下。瓦夏推着自行车与他擦肩而过,手腕上渗黄水的绷带擦过伊凡的衣袖,伊凡甚至能闻到那绷带下散发出的、淡淡的腐肉气息。瓦夏对他咧嘴一笑,露出黄牙:“早啊,斯米尔诺夫!今天又要去给谁送行?”

“给生者,也给死者,瓦夏·米哈伊洛维奇。”伊凡平静地回答,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

瓦夏愣了一下,随即发出一阵空洞而响亮的笑声:“哈!说得好!给生者,也给死者!这世道,谁分得清呢?”

伊凡没有回头。他走进殡仪馆,铁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,隔绝了外面灰白的世界。停尸房里,冰冷的灯光依旧惨白,药水与腐败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,如此熟悉,如此……亲切。不锈钢台面上,静静躺着一具新的遗体,是镇上老木匠谢尔盖。他死于肺炎,面容安详。

伊凡放下皮包,熟练地戴上橡胶手套。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渗入指尖。他拿起消毒棉球,蘸取药水,俯身靠近谢尔盖僵硬的脸庞。灯光下,他看见自己青灰色的手指在老人蜡黄的皮肤上移动,动作稳定而精准。镜子里,映出他半张被裂痕分割的脸,灰白的瞳孔深处,倒映着不锈钢台面上老人安详的遗容,也倒映着这间永远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停尸房。

他蘸取脂粉,用柔软的刷子,轻轻覆盖在谢尔盖干裂的唇上,赋予那沉默的唇瓣最后一丝虚假的暖色。笔刷划过皮肤的沙沙声,在寂静的停尸房里清晰可闻,如同时间本身在缓慢地、不可阻挡地碾过一切鲜活与腐朽。伊凡的动作流畅而专注,仿佛这并非一场对死亡的粉饰,而是某种神圣仪式的延续,是他在这永恒静止的罗刹国里,唯一被允许的、活着的证明。

镜中裂痕后的灰白眼瞳,映着灯光,映着尸体,映着这间小小的、被世界遗忘的停尸房。伊凡·斯米尔诺夫知道,门会再次被敲响。新的死者,或者新的“活人”,终将来到这永恒的化妆台前。而他,这具早已被时间风干的躯壳,这双洞悉生死界限的眼睛,将永远在这里,为罗刹国永不落幕的荒诞轮回,涂抹上最后一笔虚假的、庄重的色彩。

死亡并非终结。在这片被上帝嫌弃的土地上,它不过是一张盖了戳的通行证,通往一个比活着更喧嚣、更冰冷、更无法逃脱的永恒牢笼。殡仪师的手,在脂粉之下,在腐烂之上,轻轻拂过时间的灰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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